[font=新宋体]一面镜子的地老天荒[/font]
我只是一面手掌大小用白银做成的镜子。
在忆莲之前，我曾经爱过一个昆曲名伶。
1937年我诞生在苏州一个铁匠的手里。他花了好几个夜，精雕细刻地把我给做了出来。他把我送给了令他心仪的女子。
那女子是戏班的一个唱昆曲的名角，一曲《游园》永远都是艳惊四座。但不知为何，她没有和铁匠在一起生活。1939年的早春二月，她跳进了苏州河。跳河前，她把我遗落在了苏州河边。
她是我见过的、也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子。
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中，我经过多名女子的手，她们看到我，都有喜欢轻轻地触摸我，好象很欢喜的样子。但我再没有体会过爱的感觉。当年那个铁匠将白银作为我身体的材质，或许是命中注定让我的心清清冷冷。
那是1987年。
这年的7月，忆莲的母亲还怀着她时，在街边，从一个货郎的手中买回了我 。从这一年算起，我比忆莲已经大了整整天岁。
在忆莲的家里，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版本。之所以这样说，是因为在我生命中间的那一大段，我都没有留下什么记忆。我只记得我的最初和我暮年时与忆莲的相遇。似乎我的人生没怎么过渡，就从乱世到了现代。
有时，这会让我感到心已苍老。
忆莲小的时候很爱哭。
在襁褓里晃动着她的小脑袋，一边哭，一边还不忘用那乌溜溜的黑眼珠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。有一天忆莲的母亲发现忆协定的目光，只要一盯在我的身上，就会马上停止哭泣。忆莲的母亲把我从墙上取了下来。
我躺在忆莲母亲的手掌上，看着她用一根红丝线穿过我头顶上的那只细细小小的银环。这样，我的身体就可以晃动起来。她把我垂吊在忆莲的眼前，轻轻地摇动着我，有微微的光打在我的身上，我的身体闪出一种光泽。
忆莲不再哭泣，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，伸出小手在我的面前挥舞。
那是我和忆莲第一次如此接近。在她柔细的婴儿发下面，那小小的却很精致的五官，令我充满对生命的好奇。
好象也是从这一天开始，忆莲的母亲就意识到了我对忆莲的重要，她给了我很多与忆莲在一起的机会。
不过，通常都是从一场哭泣开始，我才会被她的母亲带走，忆莲的母亲拿到她的面前。
当忆莲变得安静直至入睡时，我会被她的母亲带走，忆莲的母亲会把我重新挂在墙上，有时让我躺在桌上，有时又让我靠在职窗前。
靠在窗前时，可以看到外面的街，车流和人流都是如此汹涌车子的模样以及人群的穿着，和50多年前已经完全不同。
记忆中那个昆曲名伶，除了戏装，就最爱穿旗袍。如今，城市里的人们，真的是有了好多的变化，这已是一个喧嚣却令人寂寞的年代。
好多年以后我在想，如果我真的是一面具有魔力的镜子，我希望我的魔力决不会仅仅是让忆莲停止哭泣。
可是，我没有。我从来都是一面没有魔力的镜子。
忆莲10岁的时候，她的母亲把我正式送给了忆莲。
忆莲把我装在书包里，每天都带着我上学。忆莲是一个寂寞的小女孩。学校里虽然没有人欺负她，但也没有人和她讲过许多的话。有一天课间，忆莲出去时，我躺在她的书包里，听到她的同学在说忆莲的坏话，我这才明白，原来这些小孩一直在嫉妒忆莲的美丽和优秀，她们结成同盟故意不和忆莲多说话。
我在书包里听到这些话，气得浑身发抖，我在里面蹦蹦跳跳地抗议，可是没有人听到。我感到作为一面镜子的渺小。
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，每一回忆莲把我拿出来放在她的掌心上，我都可以看到她绽放的笑容。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掠过我的身体时，我可以感到我的心会发出怦怦怦的跳动声。
虽然我已经有了60多岁的年纪，可我总在那样的时候，发觉自己只是一面幼稚的镜子。我在忆莲17岁的时候，开始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情。
在我的眼里，忆莲永远都是一个小孩。可是有一天，在校园午后的阳光下，忆莲把我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，我躺在她的掌心中，忽然感到自己的瘦小。 我看着她的眉眼，在阳光下，愈发的生动，这才意识到，我记忆中那个常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已经长大了。
忆莲24岁结的婚，那年，我74岁。
忆莲的父母都已经不再年轻，而我，除了年岁渐长，还是老样子，我反而变得越来越有光泽，但我依然只是一面寂寞的镜子。
是的，寂寞。从我第一次确认了自己对忆莲的爱而为她失眠的时候，我就变得寂寞许多。因为我从来都知道，我不能够控制她的成长。我从来都知道，忆莲需要的是一个男子，不是一面镜子。 我在摩登的城市里生活，学会了越来越多的现代人的词汇。我甚至知道了，在爱情上一个人也可以地老天荒，换作我，就成了一面镜子的地老天荒。
我76岁的时候，忆莲和那男子生了一个小孩。是一个女儿。和忆莲小的时候，简直是一模一样。忆莲像她母亲在她小时候一样，也常常把我放在那个小婴儿的面前，轻轻地晃动。听到小小的婴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，我会感到一阵恍惚，仿佛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忆莲。 l这让我感到岁月的流逝所带来的感伤，只有偶尔的回头，看到忆莲在身后微笑，心里的感伤才会慢慢退去。
忆莲和那个男子生活得一直很幸福。这是令我欣慰的地方。不过，我早已不再嫉妒那男子，我想只要忆莲感到幸福，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城市已经变得光怪陆离，只要几天的工夫，窗外的街景就会有一些新的变化。有一天，我在窗前发呆，忽然看到忆莲骑车从街上回来，她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，我远远地看着她，当她从车上下来时，我在心里轻轻地笑话自己。那是忆莲已经16岁的女儿。我暗叹时光飞逝。
忆莲57岁那年，她的父母亲相继去世。忆莲的女儿也在这一年结婚后搬了出去。整个家里，只有忆莲和她的丈夫，当然，还有我这面比仆人还要忠实的镜子。
在某个沉寂的黄昏，忆莲把我拿到手上，她的手指仍像过去那样掠过我的身体，我感到了忆莲手上皮肤的干燥和粗糙。在这个黄昏，我和她的目光再一次深深地交织在一起，我看到她的白发和细细的皱纹。
我忽然想起忆莲在她19岁时的那个夜晚，我在她的枕边，看到她流泪。在那夜，她轻轻地诵读那个叫玛格利特.杜拉的女人。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，作为一面镜子，唯一可以记起的与文字有关的一句话——对我来说，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，那时你是一个年轻女子，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。
而在这个沉寂的黄昏，我为自己无法开口说这些话，感到深深的羞愧。
等待是一生的苍老。
在这一年的10月，我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，永远陪在忆莲的身旁了。
忆莲79岁，她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忆莲的女儿把我放进了忆莲的墓中。在那个告别的时刻，四周的人们都充满哀愁，只有我在黑漆漆的墓穴中，安静地躺在忆莲的骨灰旁，可以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。
我只是一面手掌大小用白银做成的镜子。
在忆莲之前，我曾经爱过一个昆曲名伶。
1937年我诞生在苏州一个铁匠的手里。他花了好几个夜，精雕细刻地把我给做了出来。他把我送给了令他心仪的女子。
那女子是戏班的一个唱昆曲的名角，一曲《游园》永远都是艳惊四座。但不知为何，她没有和铁匠在一起生活。1939年的早春二月，她跳进了苏州河。跳河前，她把我遗落在了苏州河边。
她是我见过的、也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子。
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中，我经过多名女子的手，她们看到我，都有喜欢轻轻地触摸我，好象很欢喜的样子。但我再没有体会过爱的感觉。当年那个铁匠将白银作为我身体的材质，或许是命中注定让我的心清清冷冷。
那是1987年。
这年的7月，忆莲的母亲还怀着她时，在街边，从一个货郎的手中买回了我 。从这一年算起，我比忆莲已经大了整整天岁。
在忆莲的家里，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版本。之所以这样说，是因为在我生命中间的那一大段，我都没有留下什么记忆。我只记得我的最初和我暮年时与忆莲的相遇。似乎我的人生没怎么过渡，就从乱世到了现代。
有时，这会让我感到心已苍老。
忆莲小的时候很爱哭。
在襁褓里晃动着她的小脑袋，一边哭，一边还不忘用那乌溜溜的黑眼珠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。有一天忆莲的母亲发现忆协定的目光，只要一盯在我的身上，就会马上停止哭泣。忆莲的母亲把我从墙上取了下来。
我躺在忆莲母亲的手掌上，看着她用一根红丝线穿过我头顶上的那只细细小小的银环。这样，我的身体就可以晃动起来。她把我垂吊在忆莲的眼前，轻轻地摇动着我，有微微的光打在我的身上，我的身体闪出一种光泽。
忆莲不再哭泣，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，伸出小手在我的面前挥舞。
那是我和忆莲第一次如此接近。在她柔细的婴儿发下面，那小小的却很精致的五官，令我充满对生命的好奇。
好象也是从这一天开始，忆莲的母亲就意识到了我对忆莲的重要，她给了我很多与忆莲在一起的机会。
不过，通常都是从一场哭泣开始，我才会被她的母亲带走，忆莲的母亲拿到她的面前。
当忆莲变得安静直至入睡时，我会被她的母亲带走，忆莲的母亲会把我重新挂在墙上，有时让我躺在桌上，有时又让我靠在职窗前。
靠在窗前时，可以看到外面的街，车流和人流都是如此汹涌车子的模样以及人群的穿着，和50多年前已经完全不同。
记忆中那个昆曲名伶，除了戏装，就最爱穿旗袍。如今，城市里的人们，真的是有了好多的变化，这已是一个喧嚣却令人寂寞的年代。
好多年以后我在想，如果我真的是一面具有魔力的镜子，我希望我的魔力决不会仅仅是让忆莲停止哭泣。
可是，我没有。我从来都是一面没有魔力的镜子。
忆莲10岁的时候，她的母亲把我正式送给了忆莲。
忆莲把我装在书包里，每天都带着我上学。忆莲是一个寂寞的小女孩。学校里虽然没有人欺负她，但也没有人和她讲过许多的话。有一天课间，忆莲出去时，我躺在她的书包里，听到她的同学在说忆莲的坏话，我这才明白，原来这些小孩一直在嫉妒忆莲的美丽和优秀，她们结成同盟故意不和忆莲多说话。
我在书包里听到这些话，气得浑身发抖，我在里面蹦蹦跳跳地抗议，可是没有人听到。我感到作为一面镜子的渺小。
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，每一回忆莲把我拿出来放在她的掌心上，我都可以看到她绽放的笑容。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掠过我的身体时，我可以感到我的心会发出怦怦怦的跳动声。
虽然我已经有了60多岁的年纪，可我总在那样的时候，发觉自己只是一面幼稚的镜子。我在忆莲17岁的时候，开始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情。
在我的眼里，忆莲永远都是一个小孩。可是有一天，在校园午后的阳光下，忆莲把我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，我躺在她的掌心中，忽然感到自己的瘦小。 我看着她的眉眼，在阳光下，愈发的生动，这才意识到，我记忆中那个常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已经长大了。
忆莲24岁结的婚，那年，我74岁。
忆莲的父母都已经不再年轻，而我，除了年岁渐长，还是老样子，我反而变得越来越有光泽，但我依然只是一面寂寞的镜子。
是的，寂寞。从我第一次确认了自己对忆莲的爱而为她失眠的时候，我就变得寂寞许多。因为我从来都知道，我不能够控制她的成长。我从来都知道，忆莲需要的是一个男子，不是一面镜子。 我在摩登的城市里生活，学会了越来越多的现代人的词汇。我甚至知道了，在爱情上一个人也可以地老天荒，换作我，就成了一面镜子的地老天荒。
我76岁的时候，忆莲和那男子生了一个小孩。是一个女儿。和忆莲小的时候，简直是一模一样。忆莲像她母亲在她小时候一样，也常常把我放在那个小婴儿的面前，轻轻地晃动。听到小小的婴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，我会感到一阵恍惚，仿佛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忆莲。 l这让我感到岁月的流逝所带来的感伤，只有偶尔的回头，看到忆莲在身后微笑，心里的感伤才会慢慢退去。
忆莲和那个男子生活得一直很幸福。这是令我欣慰的地方。不过，我早已不再嫉妒那男子，我想只要忆莲感到幸福，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城市已经变得光怪陆离，只要几天的工夫，窗外的街景就会有一些新的变化。有一天，我在窗前发呆，忽然看到忆莲骑车从街上回来，她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，我远远地看着她，当她从车上下来时，我在心里轻轻地笑话自己。那是忆莲已经16岁的女儿。我暗叹时光飞逝。
忆莲57岁那年，她的父母亲相继去世。忆莲的女儿也在这一年结婚后搬了出去。整个家里，只有忆莲和她的丈夫，当然，还有我这面比仆人还要忠实的镜子。
在某个沉寂的黄昏，忆莲把我拿到手上，她的手指仍像过去那样掠过我的身体，我感到了忆莲手上皮肤的干燥和粗糙。在这个黄昏，我和她的目光再一次深深地交织在一起，我看到她的白发和细细的皱纹。
我忽然想起忆莲在她19岁时的那个夜晚，我在她的枕边，看到她流泪。在那夜，她轻轻地诵读那个叫玛格利特.杜拉的女人。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，作为一面镜子，唯一可以记起的与文字有关的一句话——对我来说，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，那时你是一个年轻女子，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。
而在这个沉寂的黄昏，我为自己无法开口说这些话，感到深深的羞愧。
等待是一生的苍老。
在这一年的10月，我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，永远陪在忆莲的身旁了。
忆莲79岁，她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忆莲的女儿把我放进了忆莲的墓中。在那个告别的时刻，四周的人们都充满哀愁，只有我在黑漆漆的墓穴中，安静地躺在忆莲的骨灰旁，可以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