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爱等待一生的人

甄心

社区贡献者
2006-11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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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童时,家里养着两只羊。我时常跟在满仓爷爷后面,看他把那两只羊赶入他的羊群,然后把羊鞭“啪啪”在空中一甩,口中拖着长腔:“走咯!”领头羊就很听话的走在前面,后面跟着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羊儿,“咩咩”叫着溜出村庄,走向碧绿的原野。
  每每此时,满仓爷爷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,高大魁梧的身躯一步一晃的给我扭着秧歌,逗我笑。其实那时他还不到50岁,因为在我家族五服边上,按辈分我叫他“爷爷”,可是我总觉得他年轻的很。因为他很疼爱孩子,更疼爱我,时常赶着羊群在我家门口吆喝着:“强子,娃呀,跟爷爷走吆!”听到声音,我立刻高兴的解开羊绳,跟着他田间小路上去玩耍。
  夏天的上午,鸟语的微波在空中荡漾;路旁的鲜花争奇斗艳,阳光把树荫织成一片幽静的网,我在草地上尽情伸展着困乏的四肢,有时掐一朵野花放在手里慢慢揉搓着。而满仓爷爷则坐在一侧,不时捡些小石子扔向不听话的小羊,看它们乖乖跑来继续吃草。等羊们吃饱倦了卧地休息时,他就给我讲许多故事。而故事里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有时变作善良的狐狸精,有时化作聪明的小妖精,帮助她心爱的人过着幸福的日子。
  后来听够了,我不解的问他:“爷爷,怎么没有狐狸精变成人来给你做饭?当你媳妇多好呀!”
  他绘声绘色的讲诉嘎然而止,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暗下来,不着声的凝望着瓦蓝天空,慢慢的眼眶里荡漾出悲伤的样子。沉默好久,他用布满膙子的粗糙大手抚摸着我的头,无奈的摇摇头,叹口气,然后徐徐站起身,说道:“强子,天快晌午顶啦,热啦,回家吧!”
  他吆喝着羊群,却没有响鞭,羊儿懒洋洋的拉成长溜往回赶,他也懒懒的牵着我的手往回走。
  回家告诉奶奶,奶奶搂着我,说:“记住,以后跟满仓爷爷放羊时,别再提媳妇的事!”

  二
长大了,家里不再放羊。村里逐渐富裕起来,荒地越来越少,小河逐渐干汩,大片大片的草皮已经被崭新的砖瓦房所替代。中青年们次第出去打工,分别从遥远的南北都市里带来令人惊喜或新奇的消息。但是这些与满仓爷爷无关,他仍然固守着那座老屋,赶着几只羊在田间溜达。有时找不到中意的草源,他就随手带着钩把,从杨树上钩下苍翠的叶子,来勉强填饱羊们的肚子。
  上初一时,一个周日,我想去他的家。他的母亲,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,穿着老式对襟青衣,裹着小脚,坐在门前高大的梧桐树下面,身边横放着一根拐杖。虽然老人已经耳聋眼花,脾气却一如既往的急躁和蛮横。她坐在石凳上,不时睁开假寐的双眼,有时嘴里嘟噜着什么,一只小羊跑出院子,惊慌慌的蹭到她的腿,她立刻抄起拐杖扫过去,用粗鲁的话语骂了起来。那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压抑和愤怒的表情,眼角的眼屎清晰可见。
  看着老太太,我忽然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,厌恶的注视她一眼,悄然离去。
  自从听奶奶讲过满仓爷爷的故事时,我就有些讨厌这位老太太。
  奶奶说:满仓年轻时,长得相貌堂堂的,干活从不偷懒磨滑,心眼又善,是个不错的后生。只可惜他爹死的早,没给他留下什么家产。他年轻守寡的母亲历尽艰辛含辛茹苦的把他拉扯大,但是脾气很暴,动不动就骂人,时不时的无端发火,在村里是惹不起的女人。所以很少有人会主动给满仓提亲事。
  满仓在外面当短工时,已年近30岁,他的埋头苦干和实在憨厚让东家相中了他。虽然知道他家里穷点儿,但东家家境稍微宽裕些,所以也没有怎么嫌弃。后来托人来提亲,在那种女子很少抛头露面的年代,那位东家女儿却难得在自己家里瞅了几次满仓,自然心中暗自欢喜。
  当下商定婚期,秋天里,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娶进这寒酸的家门,还带来了丰厚的嫁妆。没多久,老丈爷还兴高采烈的牵来两只羊,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圆满了。却不料满仓娘心里开始无端冒火: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,似乎逐渐冷落了自己,在院里干活时嘴里还得意的哼着小曲;饭上来了,总是先询问媳妇汤不烫?更主要的,自从这媳妇进门后,他就很少叫娘了,屁颠屁颠的跟在媳妇后面,不时偷偷捏捏媳妇的手,小心的伺候着她,却不忍心让她下地干活!“哼,当真应了那句话:小公鸡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!”老太太愤愤不平的整天嘟噜着。越看儿媳就越不顺眼:看她那杨柳细腰弱不经风的妖精样,好像一刮风就会吹跑了;瞧她故作娇气的神情,叫声“娘”像蚊子哼哼似的,分明是没把婆婆放进眼里;干活时总是毛手毛脚的,烧锅填炤时,大把大把的柴火往里塞,却还是熏得流泪咳嗽着弄不着火;满仓不在还罢,如果看见了急忙大步流星的过去帮忙,以前的儿子啥时烧过火?一个大老爷们,就那么没出息的给媳妇烧锅!看他们整天凑在一起嘀咕嘀咕的,准是扒着老娘早死好享清福!
  满仓娘的火气顺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旺,左看右看都觉得儿媳碍眼:狐狸精似的,让儿子灵魂快出窍啦!所以她多了个心眼,到冬天睡觉时总会喊着儿媳:“仓他媳妇,给我暖暖脚!”她坐在床沿上,用力拍打着床头,强忍火气大声吆喝着。媳妇急忙跑过来,小心翼翼的伺候婆婆躺下,然后有些不情愿的躺在那头,把婆婆凉凉的三寸金莲踹进怀里。刚暖热乎,她使劲一蹬,大着嗓门吆喝着:“哎呦!我的娘吆!你这没良心的媳妇,怎么偷偷掐我?”
  儿媳惊慌失措的爬起来,小声辩解着:“娘,我没有。”
  “仓哇,看看你媳妇干的好事呀,明着是来暖脚,暗里恨不得要吃了我吆!”婆婆开始絮叨起来,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:“你从小没有爹,娘拼着老命把你拉巴大,你却娶个害人的妖精呀!”
  满仓本来在通趟的西屋里等媳妇等的心慌,听见叫声急忙整衣跑来,明知老娘胡搅蛮缠,却还要帮着娘说话,故意使着眼色呵斥媳妇:“你哪能这样对娘?”
  老太太披着袄,用手拍打着破旧的被面,然后绰着儿子的头:“你看看你,迷得魂儿都没有啦!在娘眼前还眉来眼去的帮腔,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呀!你这个不孝顺的木头吆,她过门才几天?就把娘压过去了,巴不得老娘两腿一瞪!哎吆我的命苦呀,到老了就这一个木头儿还靠不住呀!”
  满仓媳妇一脸委屈和惊慌得低头啜泣,周而复始的忍受着类似剧情的上演。
  春天里满仓娘用谷子换来两只小鸡。乳黄色的鸡仔在满是泥土的院子里奔跑撒欢,“唧唧”叫着寻觅食粮。去年春天满仓在院里院外都种上了树木,到现在细细的梧桐树上居然露出稀疏的花蕾,胆怯的挂在枝头。小鸡儿在杨树下刨着土惬意的躺在那里。
  满仓娘颠着小脚,把一抱柴火从东墙挪到西墙,再从西墙抱回南墙,嘴里开始指桑骂槐了:“你看看我养只鸡,还能下蛋!我种个瓜里面结个子,不像你个羊羔子,一天到晚的吃我喝我,连个羊头都生不出来!”接着院子里响起鞭打声和羊叫声。
  媳妇坐在窗下绣着袜垫,看见了也听到了,泪水夺眶而出,“吧嗒吧嗒”滴在尚没纳好的鸳鸯上。
  婆婆风风火火的进来,看见这一幕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顺手抄起又粗又长的擀面杖:“在这里掉泪吧克的,嫌我死的慢呀?”说着立即把它狠狠的敲向了儿媳的头:“你这个骚货!整天吸我儿子的精气,连个仔都怀不上,娶你算他瞎了眼!”
  儿媳本能的双手护头,却哭泣着不敢反抗,她知道满仓不在家,她是有理也说不清,否则婆婆会大声嚎啕着骂到大街上去,那样的刁蛮辱骂是在娘家听不到的,也是她现在所不愿听到的。擀面杖一下下恶狠狠的敲着她的胳膊,然后是腰,接着是腿,一下比一下重,一下比一下砸到要害。婆婆喋喋不休的谩骂:“我今天要出出气,打死你这个骚货!我的乖儿娶了你就忘了娘,没良心的东西!”
  儿媳心里冒着一股股愤怒的火苗,却又被彻骨的寒意浇灭了。她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,然后就木偶似的等待着婆婆的虐待:原来正月里婆婆让满仓出去学木匠活只是一个借口而已,她的根本目的是要趁机把自己赶走!而憨厚的满仓呢,却只是唯唯诺诺的站在夹缝里,左右周全。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理直气壮的顶撞过母亲一句,只是一昧的忍让,一昧的试图委屈求全。娘让他上东,他就不敢往西;娘让他赶狗,他就不敢撵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