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些语词俗到了极致,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典雅起来。你无数次地和它擦肩而过,却相忘于江湖。偶然地,你得知了它的身世,不禁惊讶于隐者居于闹市的从容澹定。
不由得你不肃然起敬。
譬如我生活的这个地方,被唤做城市也就半个多世纪的光景,至今还沿用着老辈子乡亲们习惯的称呼:石家庄。
鹿泉社区里因而那方言里,也就暴腾着一股子土腥气。
在遍地丛生的俗语里,有一句最为根深蒂固:不沾弦。近似于英文里的No或Can''t。前两年有本书很是畅销:《中国可以说不》。若用庄里的话说就是:中国可以说不沾弦。
——要没人家米卢,中国足球能冲进世界杯么?
——我看不沾弦。
不沾弦,时时如风过耳。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甚至不知道这三个字的确切写法。及至有一天,出身梨园的朋友顺嘴儿说起,这地方的传统戏是丝弦。丝弦的起源相当古老,据
鹿泉社区考由元末明初的弦索调衍化而来,比京剧还要早百余年。丝弦的表演泥土气息浓厚,音韵铿锵,也最能代表这一方人的性格:纯朴,率真,热烈火炽。以至于上个世纪初,名角的艺名都火成了一片:“正定红”、“赵州红”、“获鹿红”、“平山红”……听丝弦讲究闭着眼享受。听觉里,春雨如丝叮叮过;感觉里,一派秋高月满弦。倘若失了韵味,跑了声腔,行话谓之“不沾弦”。
不沾弦,却原来雅得令人生叹。由此又想到河北地面上的一个赞叹词:得。念作děi。那是一种特舒坦、特惬意的感觉。若让唐山人说来,则更有一种扬鞭吆喝般的爽快:得儿得儿的。切莫小看了这“儿化音”,稍一卷舌,便有那么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踌躇志满。有段相声,就曾借用这个词来嘲讽家乡人的蹩脚诗:“桥上行人桥下水,赵州桥啊真叫得。”笑过之后不免尴尬。忽一日,在临街饭铺看见一个招牌:东南西北,饺子最得。禁不住击掌喝彩。街头广告见得多了,独这一句亲切朴实,原汁原味,和“饺子就酒,越喝越有”的俚语一样,让人心里熨帖,忍不住就想走入去,拣张桌子坐了,叫上二两。
方言,也因饱蘸了乡音,而显出了自己的品性和气度。在我居住的城市近旁,原有个
获鹿县,沿袭着当地人的叫法,读音就成了怀鹿。大平原深处的这座县城地方不大,却有着四千年的悠久历史。禹贡时为冀州之城,周时属并州,战国时称石邑,隋称
鹿泉县,唐始称获鹿县。群雄逐鹿的年月,相传韩信曾在此点兵。想那淮阴侯半生忍辱,一朝得展雄才,自然是仰天仗剑,挥斥方遒。敢问鹿死谁手——于是乎这地名也透着三分霸气,七分豪情。又据史料载,唐安史之乱时,叛军从范阳南下直扑潼关,常山太守颜杲卿亲披战甲,号令数万河北将士奋勇阻击,直至全军惨烈阵亡。叛乱平息后,朝野愤怒难平,唐肃宗诏令,凡郡县名有安字者易之。遂改常山郡之鹿泉县曰获鹿,饶阳郡之鹿城县曰束鹿,常山郡之房山县曰平山,意为捕获、束缚、平定安禄山。前朝往事,漫漫风烟,让人慨叹。如今,获鹿县已更名为
鹿泉市,但每每念及老地名,仍能感受到燕赵之地的慷慨大气。
读贾平凹的商州,乡语村言里常见得一些古雅的字眼,和那一方黄土浑然天成。起初以为是着意用笔,后来才知道,原来当地人就保留了这一种说话的习惯。惊讶之余,让人对那块商鞅封地又多了几分敬重。
至今陕西还是习惯地称老人为老者,想来那些天长地久的方言俚语,也是我们语言中的老者了。
每每与它们相遇,就像是望见了父亲的背影。